撰文:马星旭
继四年前的《岁月自珍》获得“金摄影机特别提及”之后,导演早川千绘带着新作《雷诺阿》第三次踏上戛纳电影节的红毯。这一次,她讲了一个更为私密也更为微妙的故事——一位生活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日本女孩冲田富士(铃木唯 饰),如何在家庭的疏离、现实的孤独中,逐步建构起属于自己的幻想王国。
我们在戛纳的滨海大道旁专访了导演早川千绘,从影片的片名谈到她对家庭的理解,从孩童视角到“成年人的成长”,早川千绘用一种安静而克制的方式,展开对情感、时代与文化边界的观察与提问。
凤凰网娱乐:雷诺阿是知名的法国印象派画家,但这个故事基本上与他没有太大关联,也不发生在法国。为什么会用“雷诺阿”这个片名?
早川千绘:这部片讲述的是一个八十年代生活在日本的女孩的故事,雷诺阿,其实这也是我在创作初期的灵感之一。我觉得“形象不一致”是一件有趣的事,因为它让人出乎意料。一开始我就想用一个没有太多含义、没有直接关联剧情的片名。
小时候,我被雷诺阿的画作《伊雷娜·卡昂·当韦尔小姐像》深深吸引,父亲给我买了这幅画的复制品。这也是影片中的一段个人轶事。影片中的小女孩也缠着她父亲买雷诺阿的复制品,所以我就想把这部电影叫做“雷诺阿”——故事与画作或艺术家雷诺阿之间的联系并不深远。雷诺阿在日本特别受欢迎,20世纪80年代,许多家庭的墙上都能看到他的画作复制品。这些复制品象征着日本当时对西方的崇拜和“迎头赶上”的渴望。
但自从电影在戛纳放映后,我收到了很多反馈。有人提到影片像印象派画作一样,由许多“点”组成,最终形成一幅完整图景。我听后觉得非常有道理。这种意义其实是我拍完电影之后才意识到的,但也正因如此,我觉得这个片名最终变得非常贴切。
另外,这一次我没有设定任何主题。因为我之前的电影,比如《岁月自珍》,主题都很明确。这次我想尝试一部完全以“情感”驱动的电影。拍摄过程中我也不知道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,就像闭着眼在捏陶土。
凤凰网娱乐:影片的为什么会选择日本经济泡沫的时期?
早川千绘:我们称之为八十年代的“泡沫经济”时期。二战后,日本的价值体系开始改变,到了八十年代,家庭和社区的联结感开始削弱,人们越来越孤立。片中的一家人虽然住在一起,但每个人都在经历各自的孤独。我认为那个年代的日本,正是人与人之间开始真正感到“孤立”的时候。所以这个时间背景对这部电影来说是一个重要的主题。
当时日本经济飞速发展,处在高潮期,几年后泡沫破裂。现在的日本经济状况并不好,人们对未来充满焦虑,普遍比较悲观。但八十年代的日本是充满希望的,每个人都相信未来会更好。而那个年代与现在最大的不同,就是“没有互联网”。
没有互联网的时代,日本感觉与世界非常遥远,尤其是对西方世界有一种仰望和敬意。如今我们可以轻易获取大量信息,反而变得更加内向,这种对世界的感知方式有了很大的变化。
凤凰网娱乐:你提到小时候父亲给你购买这幅画的经历,影片还有哪些是以你自己的经历为灵感和内容创作的?或者电影可以看作是你的部分自传吗?
早川千绘:也许是某种痛苦的回忆过程。我小时候看过一部以小孩为主角的电影,小栗康平的《泥之河》,当时我发现,很多我说不出口的情感竟然都在那部电影里被表达了。我很震惊,想:“这个导演怎么会懂我的感受?”这让我非常感动,也激发了我拍电影的兴趣。我曾希望有一天能拍出一部对别人也能产生类似影响的电影。
《雷诺阿》就是为了像冲田富士、或是像我小时候那样的孩子而拍的。小时候我也学英语。我第一次听古典音乐是在朋友家,觉得太美了,被深深打动。我爸有一套西方艺术的画册——那种很厚的全集,当时在日本还挺“潮”的。我从小就对这些东西怀有憧憬。所以在这部电影里,我也想讲一个像我一样,对“非日本文化”或说“西方文化”感兴趣的小女孩的故事。
凤凰网娱乐:你说这是一部你为别人拍的电影,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也是为你自己的孩子拍的?
早川千绘:老实说我完全没想到我自己的孩子。因为我觉得他们和小时候的我完全不同。在我眼里,他们看起来很幸福,也很爱我们这个家庭。他们和父母之间的关系也很开放,跟我小时候的情况完全不同。但我很期待他们看完电影后的反应。
从孩子的视角看,大人总是要完美无缺的。但事实上并非如此。现在我到了父母当年故事发生时的年纪,我终于能更深地理解他们。即使他们不完美,有弱点,我也能接受、理解他们。不只是我的父母,片中所有成年人角色我现在都能以一种温柔的眼光去看他们,感受到亲密感。
凤凰网娱乐:上一部《岁月自珍》你是和经验丰富的倍赏千惠子合作,这一次和铃木唯的合作有何不同?
早川千绘:她虽然是个孩童演员,我原以为会很困难,结果她几乎不需要特别的指导。她可以自己完全释放,很自然地就呈现出了令人惊艳的表演。事实上,她和倍赏千惠子一样,我几乎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,非常幸运。
我确实把我的很多童年回忆放进了电影,但在遇到铃木唯之后,这个角色也融合了很多她的特质。我想我能拍出这部电影,是因为现在我看童年的角度不一样了。如果我二十几岁时拍,大概会是部更沮丧的电影。
凤凰网娱乐:片中她和英语老师去练习英语口语、讲述生活场景的戏非常有意思,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?
早川千绘:她和女孩之间并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联系——毕竟她们每周只说十分钟话。但即便如此,她们之间还是有一个瞬间能够彼此理解。我觉得那样的片刻本身就充满希望,意味着人是有可能与他人建立情感连接的,哪怕只是片刻。
这位老师是日美混血,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,因此她在表达情感的方式上也不同于传统日本人的克制。她更为外向,愿意拥抱、触碰——这在日本并不常见。当她第一次抱住芙姬的时候,芙姬是有点惊讶的,但她很快感受到那种身体接触的温暖。虽然她还是有些疑惑为什么老师会哭,但那是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被人理解的温暖。
凤凰网娱乐:相米慎二的《搬家》也是关于小孩子与家庭中母亲的关系的,那种平淡下汹涌的情感力量也和这部电影的风格非常相似,是否也给你的创作带来了一些启发?
早川千绘:是的,我非常喜欢那部电影,看了很多很多次。它的许多镜头和细节对我都有很大影响。我觉得那种童年面对悲伤或问题时,通过幻想、或者某种超自然、精神性的空间去逃避的设定,也深深影响了我。
说来有趣,我已经是第三次来到戛纳了。影片中冲田富士总是在幻想中飞翔,而我有时候也觉得,自己好像也在梦里,这一切都像一场梦,包括采访、戛纳……但在某个时刻我会突然“醒”过来,这种梦与现实的切换,也是一种幸福。
凤凰网娱乐:幻想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?
早川千绘: 它非常重要。有时候,幻想对人来说就是一种“救赎”。片中冲田富士的母亲很忙,基本没空理她。这时她遇到了一个青年(备注:影片中冲田富士通过电话约会,结识了另一位男生,由坂东龙汰饰演),他是第一个真正倾听她的人,冲田富士很自然地就被吸引过去了。而处于这个年纪的女孩往往并不意识到危险的存在。
我想展现这种非常微妙的状态。虽然电影没走向最坏的情节,但这个男孩还是出于自己的欲望把她带回了家,后来又因为自己的理由将她赶出去。对她来说,这是一个极具羞辱感的时刻。她说不清为什么这么难过,但那是一种深层的被冒犯。这不仅是年轻女孩会经历的事情,其实成年女性、老年女性都可能经历,我希望这部分也被呈现在电影里。
凤凰网娱乐:你提到片中的父亲母亲与女儿缺乏必要的沟通与关心,你觉得现在的家庭结构是不是多少都有点失调的状态?
早川千绘: 不是全部啦,但我觉得现在互联网的存在让人即使在家庭中也容易感到孤独。你常常会看到一家人在餐厅吃饭,但每个人都在看自己的手机。在这样的“家庭”氛围下,人依然可以变得非常孤立。
凤凰网娱乐:你已经进入主竞赛单元,算是最高级别了。那你接下来想做什么?
早川千绘: 接下来要做什么?我还没想好。来戛纳放映电影当然很开心,但这不是我拍电影的目的。我拍电影是想拍我自己真正喜欢、能说服我自己的电影。得奖或被邀请来戛纳,是附加值。
这是一条公告